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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美国伐木工
浏览次数:2984     添加时间:2008/7/24

面对美国地图,请随我的手找西佛吉尼亚州的布兰克镇,就这儿,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腹地,这里群山环抱人烟稀少,山上密密麻麻长满青一色的橡树。如果你还摸不着头脑,那支脍炙人口的歌曲《乡村路带我回家》总听过吧,唱的就是西佛吉尼亚。这是美国第二穷的州,就是它,曾为美国近代工业发展提供了无数低廉的生产资料。即使今天,它仍是美国煤炭和木材的主要产地之一。

那是1987年,我在俄亥俄大学读硕士学位。学校坐落在一个叫雅典的小镇上,距俄亥俄河不远。河西岸是俄亥俄州,东岸就是西佛吉尼亚。暑假将至,我们正在忙着找工作,好用一个夏天挣出全年的生活费。作为留学生,严格说是不许打工的,我们只能找那些付现金的活儿,餐馆,收银,修建等等。当时的美国社会不像今天这么苛刻,移民局不管,老板又乐得付低薪,愿打愿挨的机会总是有。

原计划去辛辛那提一家体育馆修房顶,月薪千五管吃住。大家就准备启程,可报上的一则广告改变了我的命运。广告说西佛吉尼亚山里需要伐木的临时工,须有操作机器的经验,月付现金三千,也管吃住。嘿,我一看就提气,两脚都快离地了。咱是铁道兵出身,什么机器没用过,车钳铣刨,抽水机空压机,风枪风钻,连大马力的'移山80'推土机都开过。我连忙劝大家一起去伐木,挣钱加倍还够刺激,深山老林,天王盖地虎,宝塔镇河妖,去看看美国座山雕是个啥模样?

没想到他们几个面面相觑,说万一遇上狗熊怎么办?我说狗熊怎么了,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就没吃过熊掌,遇上正好。可他们还是不肯,说没有使用机器的经验,还说我也是说说而已,不会真去。就这句话把我将住了。我说行,大家兄弟一场,就此别过,等我给你们带回酱熊肉吧。第二天清晨,门前草地上的露水尚未退尽,我开着那辆破旧的诺亚牌轿车,直奔西佛吉尼亚深山而去。穿林啊海海海海海海,跨雪啊原原原原原……,边走边唱,连头都忘了回。

田野散发着麦草和牛粪的气味,离远了闻,连牛粪也是香的。不久,车子转入崎岖的山路,这条路很漫长,转来转去,波浪般上下起伏,我仿佛在一条漂在海面的丝带上航行,让人不禁感慨。没想到路也会如此缠绵,思念般一波波倾吐,无止无休。看来什么东西只要长就会软,越长越软,玻璃要足够长也能弯成圈儿你信不信?我信,你要是那天跟我一块儿上路也会信的。

伐木场建在山腰,说是布兰克镇,其实离镇子很远。一个叫马克的大男人,个子大头大,鼻子大眼大,连屁股都比一般人的大,叼着根自制卷烟问我,你叫什么?陈九。陈狗。不是狗,是九。是狗。算了,你就叫我陈吧。陈。哇,总算绕过这个弯儿,老外楞发不出九的音。可他下面的问题着实有些没头没脑。

  你外面停的什么车?

  什么车?轿,轿车。

  废话,我知道轿车。什么牌子?

  雪佛兰,诺亚牌。

  好!好!你录用了。

录用了,怎么就录用了,开机器的经验呢?来的时候我连夜查汉英词典,把用过没用过的机器名称都做了笔记,准备今天露一手,给他来个灵魂出窍。怎么,问也不问,合着我白熬夜了。接下来才闹明白,美国的山民同样是民风古扑。他们喜欢以开什么车分类,马克说他是雪佛兰人,意思是除雪佛兰外他不开其他车。他最恨福特,连他女儿未婚夫登门拜见岳丈大人,就因为开的是福特,被他撵了出去。我暗自庆幸,这辆诺亚是几周前从毕业的老生手里刚买的,以前我也开福特。

第二天一早,我随伐木工人进山。我是这里唯一的东方人,个子最矮体重最轻,但也最秀气,起码我自己这么看。马克的小女儿雪丽为我们煮咖啡,她看去比我小十来岁,像高中生。马克有四个女儿,除雪丽外都嫁出山了。我们举着咖啡,坐在马克驾驶的履带车上前行。森林之晨很静,空气把我们的交谈和笑声洗涤得无比清新。我望见雪丽站在门口,一点点变小,直到变成一只小蚂蚁。


我很喜欢男中音刘秉义多年前唱的《伐木工人歌》,其中一句是'伐木工人志气高,手中油锯不停地叫'。油锯是用一部小型发动机带动的锯,像个行李车,可以拉着走,美国人伐木也用这个。我对马克说,让我试试。他断然拒绝了我。动锯的人看来都是师傅,他们懂得如何锯锯多深,树会像哪个方向倒什么时候倒。这至关重要,除了安全,树倒下的角度和位置直接关系到下面运输的效率。如果树倒在相反方向,得花多大气力和时间才能正过来,有时只好就放弃了。我再次要求试试,当年修铁路的时候……,话没说完,马克说,好,你就试这棵小的吧。

我推动油锯,请记住这个时刻,我是真正在美国用油锯伐过木的。油锯挨上树,剧烈的震动让我左摇右晃。没想到橡木跟我过去锯过的松木完全不同,松木很脆,锯放上就往下走。可橡木韧性太强,尤其新鲜橡木水份足,锯子上去就跳,你真得有把力气压住才行,不一会儿我就一身大汗,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锯沫。马克叫人换我,我说不行,非锯倒不可,这么棵小东西再锯不倒我立马卷铺盖滚蛋。我不顾一切往下锯,树都倒了还没停。马克拉住我,只听喀嚓一声,树缓缓向路边倒去,周围人咦哈咦哈地叫喊起来。我看过刘小庆演的电影《北国红豆》,讲伐木人的生活,树倒的时候伐木工喊的是'顺山倒喽'。看来喊什么是语言问题,喊不喊是本性问题。只要是人,走进森林就会叫喊,哑巴都会喊,究竟为什么说不清。

黄昏时工人们回家了,马克也走了。我独坐门前吹口琴,这琴跟我十几年,伴我东奔西走渡过多少寂静时光。林海涛涛琴声如诉,涛声漫过琴声,琴声穿越涛声,除了希冀和幻想,我觉不出一丝孤独。漂泊者最忌讳过度自恋,总觉得自己可怜,不如随遇而安,把一切看成是上苍的恩赐。我静静消磨着这份清闲,任思绪游荡。这时,我突然发现厨房里有灯光人影,怎么,是雪丽。

  还没回家啊?我问。

  这就走,给你做了三明治,你爱吃芥茉酱还是沙拉酱?

  都爱吃。

  最爱吃什么?

  我,最爱吃我妈做的酱牛肉。

  噢,你要教我我也会做,会的。

说完她真地走了。我望着她的车一点点变小,直到变成一只小蚂蚁。

很快我就和工人打成一片,同工同饭,但抽不同的烟。那天伐木时,我示意马克把手上的烟让我抽一口,我看别人都这么干,可他不给。再要还不给。最后他无奈地说,这是大麻,你抽不惯。我一惊,本以为他们自己卷烟是为了显示牛仔的酷,原来是大麻,这是毒品怎么敢沾?我马上想到另一件事,他们太能喝酒,喝起伏特加威士忌不要命,什么也不吃,一杯杯地干,看着他们的身体一段段软下去,变成烂泥,再摇着船,不,是开着车回家,如果那还可以称作车的话。

我也善饮但不喝洋酒,为这我特意跑到一百多英里外的帕克斯堡,那里可以买到茅台酒,当然,还有酱油,我答应教雪丽做酱牛肉。这天我把茅台啪地搬上桌,大声说,这是最棒的酒,快来呀。他们刚伸手,我说等等,这屋子有天花板吗?众人诧异,喝酒干天花板吊事?怕你们喝着喝着飞跑了,中国古代有个美女叫嫦娥,就喝这种酒飞到月亮上至今未归。至今?他们瞪大眼睛。若在学校跟美国人开这种玩笑,应者寥寥,美国人重专业而轻广博,越有知识越不关心遥远的事。但这里的人喜欢听我讲中国的趣闻,雪丽甚至让我带她到中国看看,我没吭声。

除原木外,伐木场也生产方木和板材。我们不必每天进山,加工木材也是日常工作。先将原木按种类和口径分类,橡木分红黄白三种,前两类比较普遍,而白橡木很难遇到十分珍贵,锯开的抛面象牙般洁白细腻,打磨后竟有玉石之风,令人嘘唏。木材加工完全是机械化的,原木推进去,出来的是方木或板材,直接运到晾木场存放。加工中产生的木屑全部回收,压成块儿等待出售。马克说他想建个木屑板生产车间,肥水不流外人田,可惜缺少资金。望着他朴实的目光,我突然感到另一个美国正在眼前呈现,它靠我更近,没有都市的喧哗,却不乏自然和坦诚。

那晚好月亮,我刚躺下。窗外沙沙作响,我知道又是鹿群来寻找食物。这里的鹿很多,各式各样,来来往往旁若无人。本以为鹿只吃草,跟羊一样,可当它们走近人类,就逮什么吃什么。我亲眼看见一只公鹿把我吃剩的半个三明治吞下去,让我目瞪口呆。我甚至怀疑,如果它们长久吃人的食物,宫保鸡丁,麦当劳,会不会早晚也用两条腿走路。伐木生涯马上就结束了,我还没见过狗熊,这让我十分焦虑。答应给人家带熊肉,熊都见不着还带个屁啊。我正冥冥遐想,突然一声呼喊划破夜空,鹿群哗地散去,是个女人。坏了,听着像雪丽。

我和几个临时工立刻奔出门外。月光下,雪丽浑身泥水衣衫凌乱对我们招手。我冲上去急匆匆地问道,

  怎么啦,出什么事了?

  马克喝醉了,把车撞到树上受伤了。

  他在哪儿?

  就在前面拐弯儿的地方。

  你知道他醉了还让他开车?

  他非要开呀。

那时我到美国也就两年,不习惯事事拨打九一一。再说这深山老林,救护车何时能到谁说得清。我拉起雪丽就跑,她的手冰凉,一点点暖和起来。我们开着那辆破诺亚轿车,在一片树林里找到酒意尚酣的马克。他的雪佛兰已完全撞烂,一条腿卡在错位的车门和方向盘之间动弹不得。见到我他笑着说,哈哈,天花板,你他妈太逗了。我迅速用当兵时学的包扎术把衬衣撕成条,再用树枝将他的腿固定。快,雪丽你指路,我急促地说,咱们去镇上医院。好。雪丽只顾点头。

告别伐木场时,我没见到马克,他出院后在家休养,无法上班。那天我锯倒的最后一棵树恰好是白橡木,象牙般的光泽在夕阳下吟唱着。我把地上的锯沫装了一小袋揣进怀里,然后挥手向大家说再见。晚霞正浓,整座山都深厚起来。

山路弯弯波浪般上下起伏,像思念一样,随风飘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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